让《说文》不再难读
——重构、解析、订补
文|默公
《说文》曾是历史上最重要的识字书,为学问之根本,但其不易读。究其所以不易,除流传原因,诸如岁月久磨、版本讹误、名家窜乱、浅人妄改、文化断层外,尚有许书自身编写宗旨、目标、体系、资料、技术等限制性原因,致使今人难读。此种境况,不是仅靠对《说文》的注解、翻译所能解决的。本书针对种种难解之由,给予相应的重构、解析、订补,使《说文》易读、易学、易敎。以下举要说明。
一、《说文》是许氏整理文字的系统工程,其编撰受这个目标的影响,导致诸多难读之点。
1、字数。因许氏要整理文字,故凡所见之字皆尽量收纳。世本《说文》收纳了许多无用例之字,既不见于传世典籍,也不见于近世出土文献,包括甲文、金文、简文(不排除某些字会在未来见之于地下)。这些文字约占《说文》的三分之一。收字庞杂,是《说文》难读的原因之一。本书谨慎筛查并保留了传世与出土典籍可见之文字,亦保留了先秦典籍虽无用例但后世仍使用之文字,约六千余。删去了古今无用例的死文字,约三千余。如此为《说文》减负,使读者易读。
2、字条。由于上述原因,《说文》也收纳了很多异体字。这些异体字一般都是音义皆同而字形稍异,如叫、噭、嘂、訆、譥、㰾、敫七字,分在口、言、㗊、攴、欠、放六个部首下,但实际同为一字。读者在《说文》三卷里分别见到这六字,而许氏未确言其异同,令读者不易理解。故本书将其合并为一个字条,放在最常用的口部叫字字条下。如此合并异体字者凡数百例,致使字条从九千余减为五千余,《说文敎本》对字条之重构,进一步为《说文》减负,使读者易读。
3、造字。许氏为整理文字之需要,创造了一批新字,而这些新字绝无用例,致使读者困惑难解。文字发展到汉末,大部分文字都已为积字而成,但仍有少部分字为积划而成。许慎看到,积划而成,容易凌乱,不易规范;且笔划因有形而无音义,而不便说解。故许氏将构件建字,将一批本不为字、只作构字部件者,别为一字,立为部首,使从其构义之字有所归依,可得说解。如:
等三十余个部首。又将笔划建字,把仅剩的八个凌乱笔划,即
也都别为一字,立为部首 。如此一来,《说文》中的全部汉字,就都变为积字而成,都能以文解字、以字解字,达到准确、简明的标准。这类创建新字的学术方法,许氏并未明言,古今学者亦无指点,故常使读者困惑。本书将此类方法一一解析,分别阐释,逐字说解,使读者易于理解,便于学习阅读。
4、体系。文字是体系化、类属化的,所以自周秦字书之文字集合,即是按分类编序的。至《尔雅》首次实现标目分类(以目录方式反映分类),其将文字分为十九类,个别类下又分属,如畜类分马属、牛属、羊属等。《释名》承其绪,标目分二十七类。《说文》未用《尔雅》、《释名》之標目分类法,首创以部首分别文字方式,此为一大进步。惜其部首编排,因整理文字之需要,采用“以形系联”方式,无清晰分类。这种情况,使读者对文字在《说文》中前后错出、多部重出、义不连贯等现象,感到困惑、难解。如气象文字雲、气、風、雨四字分见于三卷中,纪数文字一至十分见于四卷中;又如
皆从卓孳乳分化,浑言无别,但分见于彳、辵、走、足四部,读者难得其义。为贯彻许氏“方以类聚、物以群分”之思想,本书参考《周易-系辞传》造字分类之说,将五百四十部首分为人体、器用、天地、草木、鸟兽、符号六类,作一级分类;又参考《尔雅》、《释名》标目,将一级各类细分为二、三级类别。对统领文字较多的部首,又将其部下字细分为四、五级类属。由此使整个汉字体系、结构、义类在许氏基础上进一步清晰化。《说文》原著文字体系是隐性的,本书通过重构方式将体系显性化,使其望而可知。体系之清晰有序,可收举一反三、事半功倍之效。
二、由于时代性原因,《说文》创作中利用的古文数据有限,在传承中有诸多错乱。这致使其书夹带了许多讹误、错判,造成读者在阅读学习中的困难。实事求是地把这些明显问题加以指明或解决,将会有利于读者的阅读学习。
1、反哺《说文》
许氏研究所依据字料有限,基本为秦汉篆隶,个别能见到战国金文、简文。因此其说解文字、裁断六书,自难免有错。近世学者得见大量地下出土资料,甲文、金文、陶文、简文、印玺文甚至三代以前之刻符,均经发掘整理,可资利用。此外存储、传播、检索等技术条件亦大为提升,因此对古文字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。这些研究无一不借力于《说文》,就连古文字之整理编序,也必须沿用《说文》字序。但千余年之考辨成果、百余年之发掘成果,至今未能反哺《说文》,全本订补。仍使《说文》至今夹带众多裁断之误,这也导致读者不能很好地利用许氏之书。本书则尽量摄取近几代学者的研究成果,对《说文》加以订补。如关于字之初文、本义、六书等,尽量追溯前代,有甲文则依甲文,无之则依金文,再无则依简文、小篆。凡与许说不一者,学界有共识、有饱满证据链者,则据实订正。如关于字形取象:力字,许说六书“象人筋之形”,本义“筋也”。实则甲文取象农具耒,本义为耒,字形、字义演变之证据清晰,故据以更正。凡学界另有所见但证据不充分者,则仍依许氏之说。又如:于(亏)字,许说“象气之舒亏”,实则初文或取象于斧柄(似丂、可)、或取象于管乐竽等,学者各有所是,但证据未足、难成共识。因此于(亏)之说解,仍从许氏。总之,学贵阙疑,疑则疑之、阙则阙之、不明则言不明。凡此订补内容,均系于该字考辨项下,以使读者了解相关讨论意见和文献出处,自行剖辨。订补内容的要点,也吸收在本书字说部分,使读者简明了解该字音、形、义的形成演变。
2、六书之订正
许氏考订文字之六书,多以小篆为初文。近百年学者据甲文金文及战国简文考释文字,已多有成就,可以补订小篆之误。指事字如言,原许氏谓“从口䇂声”,为形声字。甲文出而见其初文,于省吾、姚孝遂谓“言之初形从舌,加一于上示言出于舌,为指事字”。故今据甲文订正。象形字如,原许氏谓“手之疌巧也,从又持巾”,作会意字。戴侗《六书故》、饶炯《部首订》已说“篆不从巾”,但苦无古证。自甲文出,证初文象以手持笔之形,为整体象形字,为、聿、笔三字之初形。故今据甲文订正。会意字如后,许氏谓“象人之形。施令以告四方,故厂之。从一、口。发号者,君后也”。王国维据甲文证其从女从子,会意分娩之义,引申作帝后之后,成学界共识。故本书据以改订。形声字如句,原许氏谓“曲也。从口丩声”,而许训口部叫字亦作“从口丩声”,朱骏声即疑其有错。自甲文出,证句之初文从丩口声,六书与叫相反。故今据甲文订正。如此六书之订正之处,凡数百例。
3、孳乳字之梳理
许氏在文字研究中,提出一个重要的思想,即“文者,物象之本;字者,言孳乳而浸多也”。某字由其本义引申或假借出多义,即有可能孳乳分化为众多义项相关联之字。但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,许氏未能见到所有孳乳分化字之轨迹,故训释六书、讲解字义时难免有误。如清、请、情、菁、精等字,《说文》皆训为形声字,如“从水青声”、“从言青声”、“从心青声”、“从艸青声”、“从米青声”等,实则青为重要字源,清、请、情、菁、精等字,从其孳乳分化,战国时期的金文、简文字形仍不稳定,而多以青代以上诸字。青有美好义,与后世累增之形旁共同表义,同时兼作声旁。如与水会意清,仍有水、气、景、物、人等美好义;与言会意请,仍有善美之言义;与心会意情,仍有心地良好之义;与艸会意菁,仍有景、物、人等美好、亮丽之義;与米会意精,仍有物、器、人、艺良好之义等等。故上述诸字之六书,皆应作会意兼形声。由于近百年来出土了大量文字、文献数据,使我们有可能见许氏之未见,并加以订正补充。如上述孳乳分化之订补,亦有数百例。
4、版本讹误之订正
《说文》成书以来,历时近两千年。经岁月久磨,其间名家窜乱、浅人妄改、版本讹传、刊刻之误,更使读者疑窦丛生。自唐代时人已疑唐本,谓“今之《说文》,皆许慎手迹乎?(唐张怀瓘《书断》)”何况我们今天尚无缘见唐本,所见最早版本是徐锴《说文系传》,距许氏成书已过千年,其间流传情况不明,至少曾被唐代李阳冰大幅篡改。另按中国书史一般规律,无论官私刊刻,必有学者对版本进行勘正,其间难免学者据己意增删修改。即便是翻刻,亦难免手民之误。因此从南唐二徐至清注四家,已对其间篡误多有考辨。民国以来,学界更多从出土古文字研究取证,指出传世本之讹误。但这些错误至今仍夹带在《说文》中,一般读者无暇亦无力查寻研究资料,致使阅读、学习不便。本书为便利学习,凡可改订者,则在考辨中注出后,改正原书文字。如:牙字,世本说解作“牡齿也”,段玉裁改为壮齿,谓“壮,各本譌作牡,惟石刻《九经字样》不误”。桂馥谓“牡齿也者,《九经字样》、郑樵《通志》并作壮,辅广《诗童子问》壮齿谓齿之大者。”朱骏声等亦从段氏说。故《敎本》改说解作“壮齿”,在考辨中注出。
5、说解古今字之替换
《说文》说解的文字中,是有正字标准的。这些正字有很多与后世所谓繁体字不同,甚至与传世典籍用字不同,致使熟悉繁体字的读者常感困难,对一般读者更是极大的困扰。比如教字作敎,為字作爲,后者皆为正字。所谓正字,是汉字楷化应当仍然保留其初文的形义,符合构字之理。如敎字甲文从爻、子、攴三字,楷作教完全失去爻之形义,而敎尚可见其形义,故《说文》全书用敎而不用教。又如爲字甲文上从爪,会意以手使象,有所作为。楷作为失去爪之形义,不合字理,故《说文》全书用爲而不用為。还有些古今字不涉及形义字理,本书则尽量使用后世较通用的字形,方便读者学习。如旁字,《说文》说解用㫄,其实甲文旁从冂()从方,楷化作旁、㫄,二者无别。故本书将说解中所有㫄均改为旁。又如詞字,说解或用作䛐,实则上下与左右无别,不害其形义字理,故本书通用为詞。
6、说解正俗字之区分
除古今字外,困扰读者的还有正俗字的区分。如鼓、鼔二形,《说文》两种字形并见,甚至以鼓为部首、鼔为部下字。实则鼔字甲文从壴、攴二字,壴本义为鼔,从攴会意击鼔。楷作鼓则攴讹为支,失其形義,故为俗字。《说文》鼓、鼔二字重出,疑为篡误(详见《说文敎本》上编鼔部考辨)。所以本书要求学生识俗写正。又如囟、二形,甲文取象于小儿头骨未合之形,楷化应作,如作囟则上方闭合,失其形义。故为正、囟为俗。段注本皆用,传世本皆用囟,本书从段氏。
以上略举《敎本》对《说文》重构、解析、订补工作之大者,凡此种种数千例,孜孜所求,不过欲使读者易于明白,易于阅读。这其中涉及对许氏之尊抑问题,本书秉持高度之尊崇态度。近世学术界颇有尊许不足、贬许有余之倾向,实因未能完全了解许氏之工作。其书虽受采用文献、时代背景等条件限制,确有未足之处,但不能减损其深厚之文字功力及卓见,更不能磨灭其伟大之历史成就及贡献。
2018年仲夏于北京乐道塾
文章出处:转自微信公众号“说文学社”。